混沌初辟,上帝害怕亚当孤单,乘其熟睡,抽取他身上的一根肋骨,造就了一个女人。此后,女人遂成了男人的“骨中骨”、“肉中肉”,而男人则要离开自己的父母去依恋妻子,与她结为一体……,一旦分离,难免就有相思的烦恼,以及拉呱絮聒之必要。大概从那时开始,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夫妻之间的两地书便已出现。
在中国,无论是《诗经》中的“君子于役,不知其期”,还是古诗乐府之“青青河畔草,绵绵思远道”、“千里远婚姻,悠悠隔山陂”,或许都昭示了夫妻之间的两地书由来已久。及至唐代,现存的敦煌文书中更出现了《夫与妻书》和《妻与夫书》之类的书仪,供人摹仿套用。唐人张敖编撰的《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》中,就有一往一复的天涯芳信:
自从面别,已隔累旬;人信劳通,音书断绝。冬中甚寒,伏惟几娘子动止康和,儿女佳健。此某推免,今从官役,且得平安,唯忧家内如何存济。努力侍奉尊亲,男 女切须教训。今因使往,略附两行,不具一一。(《与妻书》)
拜别之后,道路遥长,贱妾忧心,形容憔悴。当去之日,云不多时,一别已来,早 经晦朔。翁婆年老,且得平安,家内大小,并得寻常。时候,伏惟某郎动止万福,事了 早归,深所望也。(《妻答书》)
据敦煌学者的研究,《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》是现存敦煌本《吉凶书仪》类中*为简要的一种。而类似的夫妻对答,在其它的残篇遗简中亦颇有所见,这说明经过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发展,两地书的形式已相当成熟。信中的“几娘子”和“某郎”,在有的两地书中或作“次娘子”和“次郎”,“几”或“次”相当于后世尺牍活套中的“某”或“Δ”,是一种泛指,供写信人套用。
敦煌书仪之大量出现,反映了上层礼仪向一般民众的扩散过程。随着时代的变迁,这种传播更加深入和广泛。元末明初陶宗仪《说郛》卷34上有一个段子说:
绍兴辛巳,女真犯顺。米忠信夜于淮南劫寨,得一箱箧,乃自燕山来者,有所附书十余封,多是敌营妻寄军中之夫。建康教授唐仲友,于枢密行府僚属方圆仲处亲见一纸,别无他语,止诗一篇,云:“垂杨传语山丹,你到江南艰难;你那里讨个南婆,我这里嫁个契丹。”
“辛巳”亦即南宋绍兴三十一年(1161年)。当时,金人进攻南宋,米忠信乘着夜色前往劫寨,结果缴得女真人的一个箱子,里面都是妻子写给丈夫的书信。其中有一张纸上只有一*打油诗,内容是一个名叫垂杨的妻子捎给丈夫山丹的几句话:你到江南打仗很辛苦,天长日久,看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,干脆咱俩就散伙吧,你到那里讨一个南蛮婆子算了,我在北方就嫁个这里的契丹人吧——这是笑话女真男人出外打仗,侵略南宋,没想到后院起*,老婆难耐雌守之苦,很快就有了契丹相好,坚决要求与前线的女真士兵分手。揆情度理,“唐乌龟宋鼻涕清邋遢”,积弱如清水鼻涕的赵宋**打不过剽悍的女真人,奇思妙想的文人才子,便只能收集(甚或是编造)因第三者插足、对手“军婚”遭破坏的故事偷着乐——这是南宋士大夫从汉文化的三纲五常出发,取笑北方民族的夫妻关系。在他们看来,垂杨山丹的两地书简单干脆,几乎可以说是白纸乱涂数点墨,自然不需同时代汉地书仪繁文缛节的客套和委婉。
及至明清,教人撰写书信的尺牍活套层出迭现。这些活套,有的反映了某个区域颇为普遍的社会实态,具有特别的研究价值。譬如,清代婺源人汪文芳所辑的《增补书柬活套》流传极广,在徽州,几乎各个县份都有该书的刊本和抄本。其中的活套,就反映了徽州人日常生活及商业活动中的诸多应酬。此类活套,主要分为问候、思慕、庆贺、慰唁、馈送、邀约、借贷、荐托、箴规、索取和延聘等,各类都有套语——这是根据事由的分类。还有的则根据信函的书写者,分为各种情形。以家书类为例,就分作“祖在家(示孙)”、“孙在外(禀祖)”、“孙在家(禀祖)”、“父在家(示子)”、“子在外(禀父)”、“父在外(示子)”、“子在家(禀父)”、“伯叔在家寄侄”、“侄外奉伯叔”、“伯叔在外寄侄”、“在家奉伯叔”、“兄在外寄弟”、“弟在家奉兄”、“兄在家寄弟”、“弟在外奉兄”、“母示子书”、“子在外禀母”、“夫寄妻”和“妻寄夫”等。这些活套,有的也叫“写信不求人”,意思是应用者不需要找人帮忙,只要填入相关人等的名讳即可。
有的活套甚至被编成启蒙读物,将写信时的遣词用字都一一编入。如刊本《汪大盛新刻详正汇采书信要言》(简称《书信要言》)全书为四言,中间部分分门别类地列举了写信的套语。譬如,妻子写给丈夫的内容就有不少:
女儿起嫁,我难作主,接他不多,你回议处,无人嘀量,实难应许,盆桶有限,奁仪使女,*饰衣服,箱笼橱椅,衣架须毬,门幔帐坠,器皿铺陈,……备办不周,受他言语,儿女分上,再三难阻,你躲不归,尽是我举,讨尽日吉日舌,受尽苦楚。
时下作田,节临谷雨,浸谷撒秧,当先预备,灰粪牛租,临期难具,割麦莳田,无人相助,早起夜眠,十分忧虑……
媳妇儿孙,不受训诲,生事冤家,惹人恼燥,柱[枉]废[费]心机,全无所靠,四处嬉游,家赀荡废,……汝我命低,终难过世,不得他力,反加着忄吉,玷辱祖宗,带累亲戚……
你在途中,务宜将息,晏些起程,早些歇息,且自宽心,不可恼忄吉,忍耐回家,嘀量算计,只此报知,收拾仔细。
该书发现于徽州,印刷颇为粗糙,文字亦多错讹。从“汪大盛”的名字来看,这应是徽州人编辑或出版的一册启蒙读物。信中有不少方言土语,“日吉日舌”的意思大概是被人说了闲话。从中可见,徽州妇人家长里短絮絮叨叨,备述女儿出嫁、置办妆奁的破费及难处。接着说雇人做农活,遭磨洋工,丈夫寄*无多,不够应付。此外,还涉及婆媳之间的尖锐矛盾,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分家另过。*后是嘱咐丈夫在外保重,不可气恼……
此类夫妻间的两地书,在明清时代所见颇多。譬如,徽州文书抄本中就收录了一份相当有趣的信函。从中,我们仿佛看到,寒夜孤灯之下,一位商人妇正拈管展笺,书写心事恨词:
信奉良人知之:常言俗语,无文且喜。二大人康泰,儿女安宁。前接来银十两,猪油拾斤,欠账零零碎碎,算来不够还人。
“良人”是对丈夫的称呼。老夫老妻虽然未必**是爱弛情衰,但整日价忙于柴米油盐生意琐事,通常情况下,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卿卿我我需要表白,除非发生大的变故才需相互通报,故曰“无文且喜”,亦即所谓没有消息就是*好的消息。妻子先是照例寒暄,叙说公公婆婆及儿女一切都好,接着说收到寄来的银*十两和猪油十斤,临了还抱怨寄下的银*不够开销……
这一段话具有浓厚的徽州乡土背景。明清以来,徽商外出,经常要往家中寄送猪油。据说,在江南各地,有一种人拿着竹节,每天到肉摊上收购猪油,收到后就装入桶内销往徽州。有一*《收猪油》的竹枝词这样写道:“两只竹节收猪油,每日派人肉铺兜。猪油收来作何用,装入桶内销徽州。徽州地方少猪肉,猪油燉酱夸口福。更把猪油冲碗汤,吃得肚肠滑漉漉。”江浙一带滩簧编出的笑话,说的是“徽州朝奉,富而啬,好绷场面,日进青菜豆腐,而悬猪油少许于墙角,餐后,揩油于唇,立大门前告人曰:我家今天吃猪油炖酱。”虽然说“猪油燉酱夸口福”,典出江南一带讥讽徽州人为揩油之祖师的笑话,但嗜好猪油为徽州的风俗,这一点并无疑义。徽州绩溪人胡适先生在其口述自传中就曾说过:“……我们徽州人一般都靠在城市里经商的家人按时接济。接济的项目并不限于金*;有时也兼及食物。例如咸猪油(腊油),有时也从老远的地方被送回家乡。”可见,这封书信的乡土色彩极为浓厚。
正月元宵灯节,红烛点了八斤,清明标挂在迩,冤孽又要用银。社屋呼唱[猖]做戏,班名便是奇音,公众用银十两,派到我家二星。驼背叔公点戏,做了《舍郎》、《古城》。
元宵、清明等岁时节日有不少开销,如红烛就点了八斤(徽州的蜡烛是论斤计算)。“标挂”也叫“挂*”或“挂纸”,清初《新安竹枝词》有“鼓吹喧阗拥不开,牲拴列架走舆儓,问渠底事忙如许,唐宋坟头挂纸来。”就是指清明扫墓时,将白纸条挂在坟墓上,以祭奠亡灵。在徽州,“社则有屋,宗则有祠”,如果说宗祠反映了一姓的血缘脉络,那么社屋则凸显了人们的地缘关系。在社祭时有的需要祭祀五猖神,祭祀的仪式称为“呼猖”。鲁迅《朝花夕拾》中有一篇《五猖会》的短文,说儿时到绍兴东关去看五猖会,神像是五个男人。其实,五猖神源出皖南。民间祭祀时,需谨备长江鲜鱼、三牲福事、干净斋饭和水花豆腐等,拜请五方诸位众神——风猖神王、狂猖神王、毛猖神王、野猖神王和伤猖神王。而祭神时例须做戏酬神,此处做戏的戏班名叫“奇音班”,由大家凑份子聘请。从这封信来看,当时,全村共花了十两银子,写信的妇人家出了“二星”。“星”是秤杆上标记斤、两、*的小点,这里的“二星”可能指的是二*。戏是由驼背叔公点的,做了两出戏,一出叫《舍郎》,一出叫《古城》。
喜儿台前闯祸,三害打骂上门,“半世死”骂过不了,“少年亡”骂过不宁,气得我心里跌丁丁,骇得我手脚如冰,馒头、肉包倍[赔]礼,百般小心出门。
这是说儿子(喜儿)在看戏的台前闯祸,一个绰号“三害”的人打上门来,自己遭人辱骂,被骂得非常难听,什么“半世死”,什么“少年亡”,什么难听的就骂什么。自己虽然气得不得了,但也只好忍气吞声,拿出一些食物来低三下四地赔礼道歉。商人妇讲这些话,意思是说家里没有男人支撑门户,所以备受他人欺凌,也以此衬托出自己咽苦吞涩,既当爹又当妈、管束子弟之不易。
荷花偷吃冷粽,重阳肚痛至今,请医服药不效,求神问挂[卦]不灵,菜园无人料理,挑粪也要倩人。
荷花可能是个丫环,因重阳日偷吃了冷粽而一直肚子疼痛,无论是请医生还是求神保佑都不奏效,所以无人浇菜挑粪,家务可谓千头万绪。说这些话,又在表示自己早起晚息,杂事萦心,世态人情经历多多,持家相当辛苦。
今年新娶侄息[媳],讲话又不听人,题[提]起女中针指,全然莫莫[默默]无闻,况且好吃懒做,兼之又不成人,日日人家去坐,时时多嘴多唇,得在邻居啕气,人人看家面情,不但人品丑陋,而且塔鞋拖裙。
俗话说:三个女人一台戏。在我看来,其实,两个女人就足够上演数台戏了。年纪大的总归看不惯年轻人的做派,而在晚辈眼里,倚老卖老恐怕也同样讨嫌。从上述的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:在商人妇眼里,刚过门的侄媳妇人长得丑陋不堪,穿着疲疲沓沓,不仅描鸾刺绣各色女工一样不晓,而且为人好吃懒做,四处游荡,多嘴多舌,经常与人啕气(“啕气”亦即淘气,也就是生气的意思)。
癞痢叔公酒后,无得[缘]无故出言骂人,与他理论几句,反彼[被]强闯欧[殴]凶,意欲下府告状,幸看庞伯讲请[情]。
癞痢叔公酒后撒疯,无缘无故骂了我,妇人家与之理论几句,反而被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,我气不过,很想到徽州府告状去,但被中人庞伯劝阻。平居乡里门前朝暮,磕磕碰碰在所难免,只是自己屡屡受人欺侮——这也是在诉说家中因无男人主持,为妻的好苦也么哥!